谈谈写作教学（2）
▲ 电影《汉娜·阿伦特》剧照
“平庸之恶”英文为The Banality of Evil，作为哲学术语，是指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一种对自己思想的消除，对下达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对个人判断权利放弃的恶。
非专业论文写作除了一些基本体例和格式上的要求之外，我再说几点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1、问题明确、概念清晰、表述准确
2、客观、理性、公正
3、独立性和创造性
4、逻辑性和条理性
5、针对性和实用性
我把它们概括为以下8个短语32个字的核心价值追求——
任务驱动，问题导向，
事实清楚，表述准确，
概念明晰，逻辑严谨，
客观公正，理性平实。
这里的每一个要求都必须严格践行，一条一条落实；有一条做不到，就打回头重来。比如说“概念明晰”，文章里出现的一些重要概念必须是明确的清晰的，它的所指和范围，它的内涵和外延都是确凿的。你是在写论文，不是在写诗歌，诗歌追求的是曚昽、含蓄、多义性和象征性。比如说“问题导向”，你的文章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写文章之前要非常清楚你想要探究的问题，要保持聚焦度，避免过于宽泛的表述，把不同的问题严格区分开，不要纠缠在一起，在不同问题之间跳来跳去。你是在写论文，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政府发言人。再比如说“事实清楚”，如果你不想把事实搞清楚，你去写小说好了。再比如说“理性平实”，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就是每一个公民都可以在任何事情上公开地严肃地使用自己的理性，如果你不想使用它，那你就去做网红好了。如果你以上要求都不想做到，那就去写高考作文吧，今天的高考作文，以上32个字，不会有任何一个字的要求。
对照以上要求，我们看现在的中学写作教学存在什么问题。
首先，写作能力究竟重要不重要？如果不重要，那怎么教都无所谓，或者干脆别教了。作文作文，令人头疼。不单是学生，教师也是苦不堪言。然而，作文能力太重要了。语言是最重要的人文工具，书面表达（包括口头表达）在生活、学习和工作中几乎须臾离不得，写作能力不只是综合素质的最重要的方面，甚至就是最核心的素养，而且还是人的思维素质的最重要的体现和载体。总之，作文能力的重要性怎么高估都不过分。欧美国家基础教育阶段极端重视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有很多学科都是以提交论文作为评分的依据。49年以后中国人的写作能力除了在 W G 期间稍有可观，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写大字报或写大批判文章，其他时候都是寒碜得可怕，尤其是近十几年来，整整几代人的写作能力全面坍塌，你只要看看，有几个领导能够自己写稿子的，除了北大President。更可怕的是，文风恶劣，上上下下，浮夸，空洞，虚伪，粗鄙，愚蠢而又傲慢。
其次，中学写作教学——我都不好意思用这个词，中学有写作教学吗？第一，我们没有写作教材；第二，我们没有系统的严格的有序的写作训练；第三，最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写作教学，它究竟要教什么，为什么要教这个，怎么教，我们通通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啊，好长时间不写作文了，那么，写一篇作文吧，写什么呢？嗯，找找看有什么好题目，好，就写这个题目吧。我听说有些学校，高一高二两年时间，学生都没有写过什么作文，到了高三，还不想写，因为没时间，一直到高考前，找几篇考场优秀作文和其他范文背背，再找些好词好句好素材背背，就上考场了。最要命的是，他们居然应付裕如，一不小心还能拿个高分。
再次，高考作文从立意命题到阅卷评分——这个就更不能讲了。高考作文的立意命题已然成为一年一度的国家级笑话，而全民狂欢的背后掩盖的是阅卷评分过程中的草菅人命——这个是国家级Ji密。每年高考几百万份考场作文除了找出几篇所谓优秀作文见诸报端以飨读者外，其他文章永远石沉大海，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作文得多少分，更不知道这个分数是怎么打出来的。如今，有些地方连那些所谓优秀作文也不敢公开了。
为什么不敢公开相关信息，比如评分细则，比如在考生有强烈要求的情况下进行适当的公示？原因很简单，所有这一切，都是完全经受不住检验和质疑的。
其实，我们最怕的，不是质疑分数打低了，而是质疑分数打高了。作为一个语文教师，我有这样的体会，批改学生的作文，如果你粗略地看一下，很快地打出分数，这个分数比如说是48分或54分（满分70分），好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赶紧把它放在旁边，千万不能看第二遍，否则，你马上会把分数降为40分，当你看第三遍的时候，分数会降到30分。以后基本上是每看一遍降10分，最后你就崩溃了。也就是说，现在学生的作文，根本没办法看。用上面32字的标准来衡量，很少有能超过10分的（以江苏高考作文满分70分计），包括所谓考场优秀作文。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这不是学生的问题，是中学写作教学的问题。
高考作文的问题跟平时作文训练的问题是一样的，它们本来就是高度一致的，你考什么，我就训练什么，你怎么考，我就怎么训练，你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我就训练学生写什么样的文章。那么，这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我上面讲到的：我们不知道写作究竟是什么？
写作作为人类有意义的活动，其本质、目的和价值，其范式、标准和方法等等，都需要去深刻地探究、理解和把握，去准确地界定和严格地践行，否则，它就变成一项没有意义的活动。现在的写作就是这样，它只剩下一个目的，就是博眼球，拿高分，其他死活不管。
最后，中学写作教学问题根本上是一个political问题。论文写作说到底就是一个思维问题、逻辑问题，就是一个求真务实的问题，就是一个科学态度和科学精神的问题，就是一个在任何事情上公开地使用自己的理性的权力问题，就是一个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的问题，就是一个广泛的公民参与的问题，就是一个思想自由、表达自由、言论自由的问题。想想吧，我们怎么敢培养学生这样的一种能力和素养？我们故意模糊实用写作和文学写作的界限，我们鼓励学生进行伪文学写作，比如说记叙文，还有所谓大散文，这些都是典型的伪文学体裁，它们既不像小说——小说的本质特征是虚构，又不像散文——散文的本质特征是真实；倒更像诗歌。他们亦真亦假地弄出一些人和事来，马上开始伪抒情，或者伪装深刻地抒发一通感慨和议论，但诗歌是押韵的，而且是要含蓄精炼的，所以它们当然也不是诗歌。那么，它们究竟是什么呢？它们的名字叫“中国高考作文”。为什么要鼓励学生写这些东西呢？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是垃圾。让他们在垃圾中跌打滚爬，成就他们的垃圾人生，从而有效地阻止他们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的Qualified citizen。
20180510